半笠江南

　　“我不喜欢过中元节。”

　　

　　云天青蹲在河边上，口出狂言。

　　

　　三途河河面上飘着星点花灯，自阳间顺流而来。

　　

　　就是中元节了。

　　

　　云天青可以想象地上的街巷里弥漫着的呛人烟雾。

　　

　　七月十五鬼门开，众鬼可归阳世看望家里，浪荡半月，七月廿九鬼门关上前回到鬼界，一切无碍。可以说这七月算是鬼界大多鬼每年最为期待的时候，——不过鬼差和上头管理的大概最头疼的就是这半个月，万一有些一时想不开就是不回来，还得天南地北去捉。

　　

　　按理说，云天青这种活着让人心累死了让鬼头疼的存在，最应该向往这天的。

　　

　　夙玉轮回了两三转，又回到了鬼界，跟几世前的师兄兼丈夫蹲坐在一块儿——云天青是蹲，她是坐，问：“玄……他还没有来？”

　　

　　云天青点点头。

　　

　　她也跟着点点头，道：“我再轮回一次，他也差不多该来了吧。”

　　

　　“万一你这次转世成鼠，只能活个两三年呢？”

　　

　　夙玉被他毫不客气的一句话问住了，噎了半天，柔声道：“天青，你这样是等不到师兄的。”

　　

　　云天青重重叹了口气。

　　

　　他才要说话，夙玉一本书塞在他手上，就仿佛塞进他嘴里，堵得他瞠目结舌，最后说：“我不喜欢过中元节，真的。”

　　

　　那是一本讲风花雪月的书，还有些春宫戏份，夙玉本来是个清清冷冷没什么人气的姑娘，这几回转世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每回回来都要带几本给云天青。

　　

　　开始云天青不知情，还乐呵呵地收了喜闻乐见，一翻开，夙玉就喜闻乐见了。——这些故事一个比一个更天马行空，笔迹文风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故事的主角，落款处日期写着中元节的特为尤甚。

　　

　　云天青确实不太懂夙玉是怎么想的，夙玉好像看得很开，语出惊人：“毕竟我一直没闹明白，他喜欢的究竟是谁，这些书看过以后，我觉得他可能喜欢你。。”

　　

　　此言一出，云天青陷入沉思，而后道：“猜得好，我想他大概也有此一问。”

　　

　　玄霄万不能想到的，夙玉会在他背后跟着云天青这么胡来。

　　

　　不过对于“究竟自己是不是插足者”一事，三人确实都有比较相近的自觉。

　　

　　夙玉转世几回了，也不再愿意跟他俩猜究竟谁更喜欢谁，可能是这原因作祟，她看起编排玄霄跟云天青的故事格外起劲。

　　

　　譬如她新带来的这本，看得出她生前翻了不少遍，云天青接过一看，居然还是本自己没看过的。哪来的这么多人编排他俩的故事？玄霄好歹也是上天下海倒不意外，云天青这个名字除了太平村流传的久些，好像不该有什么人知道。

　　

　　鬼界无日月晨昏，琢磨不到时间流逝，连云天青这样善于给自己找乐子的都深感无聊，闲着也是闲着，书就成了打发时间的好东西。

　　

　　现在给云天青一本看烂的《道德经》或是《抱朴子》，他都能津津有味看下去，何况这书里头还有故事。

　　

　　故事的开始是云天青初遇玄霄，而后捏造了不少片段，打情骂俏情情爱爱的，有些纯属虚构，有些赫然是真事，还有些……一些不大方便公然讨论的场景。

　　

　　云天青叹为观止。

　　

　　这篇故事不知是谁写的，故事相当有感染力，身为当事人的云天青也差点被带进去，产生了“难道我对玄霄是那种感情”的疑问。而且人物性格拿捏居然颇为到位，活灵活现得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哪位熟人。

　　

　　云天青有些忍不住，问：“夙玉，你怎么……”

　　

　　夙玉变坐为蹲，脸上表情如当年说“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时一般不食人间烟火，道：“剧情已经演完了，你不必再端着。”

　　

　　云天青摊手：“我走剧情的时候也没端着。”

　　

　　“……”夙玉沉默一会儿，转移话题，“不管是谁，被钉在冰里十九年，不容易活动一下，又被钉在海底下，怨气都不会小。他已经很向前看了。”

　　

　　“不过我要问，为什么他要去撞海底的封？”

　　

　　剧情走完了，海底那层封印边上留了门，按理说他早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又同时移开了视线：太入戏了吧。

　　

　　玄霄确实是个认真的人，他做什么都十分认真，太清说他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钻牛角尖。

　　

　　而且还拽不回来，无论是夙玉还是云天青。

　　

　　玄霄脱出东海，恰好是一年七月十五，他站在即墨的海边看着大片荷花灯点得海面忽明忽暗，忽然就看见海面上同样忽明忽暗的身影。

　　

　　云天青在海面上游荡了很久，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话应该用在元宵的情人相约，放在鬼身上，大约用在中元节也是个恰当时候了。

　　

　　那晚，云天青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中元节是个好日子，要不要请我喝酒？不然我请你吧。

　　

　　玄霄冷笑，不置可否。

　　

　　云天青黏在他身后三步之遥，不多一点不少一点，一声不吭，玄霄手一抬……没有羲和。

　　

　　“羲和和望舒被道具组收走了。”

　　

　　云天青说。

　　

　　玄霄反应了半天，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去哪啊？”

　　

　　“喝酒。”

　　

　　他们对坐了一夜，到天亮，云天青要走了，玄霄说：“冰棺可还有用？”

　　

　　云天青指指晨曦方向，两手一摊，化一股青烟而去。

　　

　　就算他本人还在这里，看起来也跟这股青烟似的，知来路不知去处。刚被写进剧情里的时候，玄霄老觉得他哪天剧情线还没走完就溜走了；后来玄霄真成了玄霄，总觉得他在琼华留不长，看他一眼就少一眼。

　　

　　——跟他打一架就也少一架。

　　

　　直至七月底鬼门关，玄霄也没再见过云天青。

　　

　　他孑然一身，亲人没被写出来，也没朋友可找，遇见谁对方都觉得挺尴尬：像是之前老追着慕容紫英跑的小丫头，已经“重新做人”，还抱着当年她身边那位小师兄的转世，老觉得玄霄要做什么。

　　

　　好像没有出戏的不止玄霄一个。

　　

　　玄霄没想好去哪里，他出东海的时候遇到九天玄女还跟他笑着点头招呼，所有人际关系已经不再是那些人际关系，最重要的方向羲和望舒也被道具组回收去了，他就算是再一往无前，好歹也得有个方向。

　　

　　他决定先思考一下下戏后的人生方向，客房门被人敲了几下，门一开，是一张老面孔。

　　

　　跟云天青如出一辙的眉眼，去了云天青特有的狡黠无赖神情，看起来顺眼很多。让人看着顺眼的云天河大咧咧一笑：“大哥，我爹回来了，梦璃十九年才来一次，我们……我们想陪她多走走，能不能劳动……哦，劳烦你去青鸾峰……”

　　

　　玄霄不理会他身后戳得他嗷嗷叫的韩菱纱，问：“天青——云天青回来了？”

　　

　　大概是出自云天青本人的授意，否则云天河绝不敢让声明过“只是讨厌他”的玄霄来捧这块嫩豆腐——云天青是回到原本冰棺里自己的躯体，名字也在鬼界勾掉了，只是这躯体空置了很久，有些风吹草动就把魂往外撵，别说身体上的，就是受了些刺激，恐怕也得魂飞魄散回天乏术。

　　

　　云天河指路算得上清晰，玄霄甚至听出了一点云天青的语气。

　　

　　玄霄翻了个身，身体的热度透过两件衣裳传来。

　　

　　云天青跟他躺在一起，被他滚烫的体温烤得难得出了一身汗，蒸醒了。云天青就着半死不活的卧姿躺着看他，而后半眯着眼睛把手臂上的汗都往他衣服上头蹭。

　　

　　玄霄一身火气要发发作不得。

　　

　　云天青花了小半年好说歹说把他从入戏的死胡同里拖出来一半，圈在青鸾峰养伤——据云天青所言，这个心伤得比较重的其实是云天青自己。

　　

　　玄霄是圈不住的，奈何云天青仗着自己魂魄不稳要挟他，作天作地的，偏偏又像块嫩豆腐，打不得骂不得，否则可能豆腐拍碎了就回不来了。玄霄确实不愿受制于他，但毕竟戏里戏外这么多年，玄霄没走出剧情，云天青早走出来了，却依然在鬼界无声无息等了这么久，以玄霄的性格，对在意的人可说是情深义重，又被他狠狠扎了一刀，剧情里剧情外都取舍不得。

　　

　　云天青搂着他笑，说：“师兄，中元节其实是个好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