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笠江南

章三

　　恍惚间，剑子只觉在一片雾气中穿行，寻不得方向，进是茫茫白雾，退亦是一片无边无际。不能看、不能闻、不得嗅、不能尝，自然也触不到，他尝试着运功，体内却连一丝真气也无……

　　

　　真正醒转时他正卧在床上，勉力趋势意识转了一周，等身体慢慢回复知觉。——他试探着微微勾动手指，惊觉自己手指竟轻扣着身边人的手腕。

　　

　　那人应在浅眠，呼吸声几不可闻，悠长而稳，不必看便知是一名高手。此等高手能任由他扣住自己脉门，其中信任与亲密不言而喻，剑子愕然，无声息地扭头看向枕边人，满心诧异到头来换作无声叹息。

　　

　　任凭屋外风高月明，室内无灯烛之光，暗得只能看见黑影轮廓，辨认出那人高鼻深目的轮廓却已经足够。

　　

　　是剑子最不愿招惹的人，大概没有之一。

　　

　　鲜有人踏足的暗室门窗紧闭，狭窄室内隐约有暧昧气息。

　　

　　剑子瞠目结舌。

　　

　　他确信这具躯体确实是他的躯壳，至此才反应过来，恐怕此处就是老朋友那位好徒儿的家乡，所谓“连人也是同样”应当是说此处之人与苦境无差，也懂了她忸怩不肯直言的原因。

　　

　　可“剑子仙迹”与那人，按照“相似”的说法，本应与苦境同样。这难道便是“他们不像是他们，但又仍是他们”？

　　

　　剑子不敢翻身，苦思冥想该如何应对身边浅睡之人，或说退而求其次也可，当务之急是如何抽出自己的手。——两人睡姿与缠绵二字毫无关系，唯剑子松松握着对方手腕，可习武之人异常敏锐，他稍有动作，对方必然会察觉。

　　

　　身边这人不该招惹，不能招惹，不好招惹，最不该是剑子察觉过他心意，亦当真为他动了心思。

　　

　　或许是醒后呼吸差别惊动了对方，身边人终究转醒来，翻身面向他。

　　

　　对方询问嗓音是初醒的沙哑，剑子往前从未听过。

　　

　　“傲笑。”

　　

　　一句出口，剑子自己倒是先愣了一下。面对傲笑红尘，或许是为显得更为敬重，他鲜少作较为亲近的称呼，方才这两字脱口而出，却是再自然不过。

　　

　　“剑子，发生何事？”

　　

　　“没，”剑子道，“只是做了一个梦，十分的离奇。”

　　

　　“这个梦使你不安，看来十分真实。不妨说出来。”

　　

　　“你的敏锐也使我猝不及防了，哈哈。”剑子玩笑着将话题绕过，忽然问道，“我们……有多久了？”

　　

　　“嗯——？”傲笑似乎听出些不同寻常，披衣起身，熟稔取火点亮桌上一盏小灯。一豆微光摇曳，半明半昧地映照对方熟悉面孔。

　　

　　剑子本无意将情况和盘托出。

　　

　　一来不知与他同卧的傲笑红尘是否还是他认识的傲笑红尘，二来他自己尚无头绪，不想无端引对方担心。只是傲笑红尘太会藏事，表面如何不论，心里明镜一样，剑子吃过他的亏，应对他只好愈发小心。

　　

　　——可纵使再擅动用心计，剑子也不好与他长久做一对伴侣。

　　

　　小灯仅剩下些许暗淡火星，他揣测着深浅，将前因后果大致说了，傲笑只皱眉不语。灯光随二人的沉默悄然熄灭，室内重回黑暗，见不得彼此神情。

　　

　　黑暗中，剑子道：“吾暂无头绪，近日内打算回道门一探，翻阅典籍之中是否会有记载。”

　　

　　他的语气平常，却连自己也不抱希望。

　　

　　从苦境来此、同样的人不同的道路，剑子自己说起时亦觉得荒唐，傲笑红尘向来严谨，剑子拿不准他是否相信，心中来回盘算如何描述这离奇事情更有说服力。却不想对方蹙眉听罢，只道：“嗯，苦境，异变……此种情形闻所未闻，其中或是别有牵连，剑子，一切小心。”

　　

　　剑子应一声。

　　

　　傲笑系上佩剑，道：“我亦会尽力调查。深夜叨扰不便，告辞。”

　　

　　“你……”剑子感激他的信赖，心中却难免愧疚。

　　

　　夜间逐人非待客之道，况且此处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可话已说开，此时阻拦似乎更为不妥。

　　

　　进退之间，他已隐入夜色，难觅踪迹了。

　　

　　豁然之境的灯烛彻夜未灭，剑子本是随老友那位好徒弟同来此境，千万思量也想不到睁眼之后便是如是尴尬场景，想要找到赤雪也不知从何找起。

　　

　　等当真到此，剑子轻易就理解了到何为“他们还是他们，但又不像是他们”。他夜间与傲笑红尘交谈许久，所有的信息指向都明确告知，他所熟知的人、事、物，在此地都没有本质上的改变：譬如傲笑红尘，仍是刚正不阿、内敛多思，但不论是他或剑子，都不大可能成为那种关系。

　　

　　——一如当年深山野林里那堆营火，不知所起，蓬勃而生，素日隐于枯枝落叶下，一旦清风吹拂，就引得蓦然灼烈。

　　

　　只是人仍是隔火而坐，看不出半点亲近。纵然动过心思，也绝无再近一步的可能，于是便以较之普通朋友更远的关系维系着。

　　

　　对一名出世的道者动情固然无望，对一名心死成灰的剑客动情亦是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