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笠江南

　　都是前尘过往。

　　玄霄如梦初醒，目光所及之处，处处陌生。

　　这间屋子少说历过百十年风霜，没有落尘与蛛网，却漏雨穿风；床绷韧性恰到好处，却有几处崩裂。似乎是荒废很久了，被人一时兴起收拾干净，将他安置于此。

　　不知是何人为之。

　　是云天青？

　　他两步走出帘帏隔出的暗室，堂屋桌上立着一个牌位，上书云天青三字，相当端正稚嫩，像是云天河童稚之时的大作。

　　想来这里是青鸾峰，天河离开之后就再没人来过。

　　屋中狭小可一眼看尽：云天青不在这里。

　　玄霄的人生很久前只剩下琼华禁地的冰窟，再后来又是东海下透不过光的一片漆黑，下一次清醒就是青石壁所出的万鬼齐哭，无一美好，人间景致之于他已是遥远而陌生。

　　这是在人间。

　　云天青还存在这人间吗？凡间万物死后为鬼，鬼死呢？鬼死为魙，还是直接消散？

　　在此之前最后的记忆，是云天青的吻。

　　云天青的嘴唇冰冷削薄，以舌探入他口中，愈发深入，撩拨他齿列最后的牙龈，悬雍垂向上缩起，洞开无防备的喉头。销魂蚀骨莫过于此，魂魄尽数抽离，再无知觉。

　　玄霄下意识去摸羲和，手中的却是一柄残破的锈剑，锈迹斑斑，被腐蚀得一块凹一块凸，几乎辨认不出这是昔日的羲和。

　　他忽然冷静下来，周身热度都散了干净。

　　既然魂魄为云天青所掠夺，而今又身在此处，云天青必然已经来过。想来他虽是强提境界，好歹也有鬼仙之实，一脚跨入天界之列，神通广大，怎需旁人杞人忧天？

　　

　　云天青站在青石壁前，神情冷漠。

　　他生就一双携花含笑的眼睛，面貌俊秀，嘴唇却色淡而薄，无意中泄露他本来性情。平素嬉笑惯了，叫人察觉不出，一旦不做表情，便显得薄情又疏远。

　　幻境之中，是谁动用了青石壁？他又做了什么？

　　被视为放逐渊中禁地的青石壁，寻常鬼魂没有胆敢触碰的，能够利用青石壁来往幻境与现实之中的更是少之又少，这种硬是说成巧合，似乎巧合得太不是时机。

　　他与玄震有约定的联络方式，魂魄入幻境时仍与自己鬼身藕断丝连着，况且玄震没有用石壁的必要。他倒不怀疑玄震，并十分自信地对玄震他报以十成的信任，于是倏忽就没了人选。

　　玄震无声而来，穿过蒙蒙雾瘴，他也抬眼望向青石壁，随即与云天青四目相对：“你认为青石壁存在吗？”

　　“青石壁存在吗？”云天青问，“幻境存在吗？甚至，它根本就不是青石壁。”

　　玄震起了兴趣，却听云天青问道：“大师兄早有怀疑，你认为……”

　　“我认为，它是一方世界。”

　　“谁的世界？”

　　“无论你我或是玄霄，这青石壁在无人知晓时应已变换不知多少次。”玄震道，“执念所成，属于清醒、放得下却放不下的人。”

　　“哈，那又是谁把玄霄引入我的世界？”

　　“这嘛……我也不知情了。”

　　云天青将手放上青石壁，顿时鬼声骤起，玄震往后退了一步避让这令人难以忍受的音浪。

　　他饶有趣味地偏过头来：“不如，让我把自己的世界取出来？”

　　

　　青鸾峰。

　　天色响晴，入眼满目青翠，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已是一年春深。立足断崖之边，放眼云外青霄，耳闻鸟啼虫鸣。

　　他醒时日正中天，眼下暮霞如烧。

　　山峰之上犹有故人痕迹，玄霄走了一圈，竟找不到通往山下的路。

　　紫云架上藤架早枯萎不知多久，承不住一人重量，意欲御剑，羲和也受残损，玄霄眉头紧皱站立崖边。

　　“师兄。”

　　他听见熟悉声音，转身望去。

　　云天青自石沉溪洞中飘然而出，他手中握一枚小小石头，色泽形状颇为奇异，就像是……鬼界放逐渊中那块青石壁。

　　直至玄霄走近，他将那枚石粒交入玄霄手中，道：“师兄，我这方世界就交予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