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笠江南

  “师兄，原来你这么舍不得我啊。”

  带了点软糯的江南口音，男人显然憋着笑意的声音有几分轻佻，在这茫茫一片虚无中格外出挑。他回头看着他口中的师兄，唇角含笑，一双桃花眼里似是有水波流转。

  回应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

  ——苍茫不属于这里，温婉不属于这里。

  ——因为这里什么也没有，连废墟也没有。或者说，除了瀚海云涛和两个男人身边的竹中居所，这里什么也没有，——前提是如果那两个人，可以算是人的话。

  开口的男人晃了晃手中的茶盏，打碎了一杯鬼界景象的影子，他回过头去，身后那人果然因为自欺欺人的行为被发现而尴尬。

  呀，耳朵红了。云天青在脑海里调笑着，不过他还不敢说出来。

  估计再说下去，和他交谈的会变成了玄霄的拳头——若是羲和还在，那就一定会是羲和。

  在很多人的眼里，云天青唯一的优点恐怕就只剩下见好就收，方才刚惹得人恨不能把他拧成两段，转眼就变得伶俐，一双眼睛眨啊眨的，明明是个大男人，偏偏露出点孩子气的无辜。

  一开始，玄霄会被这一脸无辜的假象所蒙蔽，但是现在，他实在是太熟悉这人了，就算猜不透他挑着眉毛的小算盘，也能从他装乖的眼里知道肯定又有一肚子的坏水要提防。

  果然，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云天青看了看身边的民居，又望了望竹林外的茫茫荒芜，然后将食指弯起放在下唇边。那模样一派天真，他又眨了眨那双含了水波似的桃花眼，轻声笑道：“师兄，想不想回去看看？”

  回去看看？回哪儿去？

  玄霄疑惑的表情尚未浮现就已然知晓，——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算得上是“回”？那个地方的青鸾峰，还有……琼华。

  ——沧海桑田，不过弹指。

  ——人间风华皆成空，笑也好，哭也罢，终究只是这化外的偶然一梦。

  ——梦醒之后，一切尽归虚空，又哪来的“回去”？

  云天青侧过头，扬眉一笑，倒了杯茶：“师兄，请。”

  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但玄霄还是接过茶盏，试探性地抿了一口，疑惑的看着云天青。云天青托着下巴坐着，眉眼都隐没在阴影里，玄霄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蓦然一阵眩晕冲上头顶，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云天青。

  那人一把扶住他，让他缓缓靠在床上，撑着桌子闭上了眼睛。

  然后云天青就遇到了玄霄。

  一望无际的黄沙广漠，视野尽头的长河落日，不像是江南的烟云温婉，昆仑山下的风光，连美也美得如此豪壮。

  琼华派的山门金碧辉煌，直插入天，庄严肃穆。

  云天青遇见玄霄是在剑舞坪上，就在弟子房的包围之中，一抬头就能看见束着冠的褐发男人在练剑，认真得连汗水把头发黏了起来都丝毫没有察觉。

  那人不仅有气质，还有一张俊美的面孔。云天青笑吟吟地抱着手臂看他练剑。

  玄霄回过头看见了他，露出一个微微诧异的表情。

  ——明明素不相识，为何偏觉得如此眼熟？就像是百多年来的长相厮守。

  两人对上了视线，云天青笑得眉眼弯弯，一副天真纯朴的模样：“玄霄师兄，我是刚拜入门下的弟子，叫云天青。”

  云天青？

  记忆中恍惚有什么样的影子一晃而过，玄霄的眼神有些微疑惑和戒备。视线跟随着云天青，直到他背着轻便的包裹，走进房间还关上了门。——那间房正是玄霄的房间。

  云天青从来不是省事的人，自从这人来到琼华后，从来只有修行练功的琼华有了欢声笑语，……还有了大呼小叫。捉弄师弟师兄或是偷溜下山给师妹师姐带些小小玩意，把琼华闹得鸡飞狗跳。

  玄霄向来稳重自持，因此就连“讨人嫌”这么一句不算骂人的话也从未说出口，但他觉得，似乎那个总是粘着他的师弟，好像知道他的想法。也不知那人跟别人说了些什么，就连门派里年纪最小的夙莘师妹，看他和云天青的表情也总带着一点促狭。

  空灵飘渺的声音出自云天青手中的青色笛子，乐声清淡悠然，恍若风拂竹林的吹叶细声。点点飞红中翩然而下，白衣蓝边的年轻男子清隽英挺，唇角似噙了一抹浅笑，一双眼里似是有水波流转。

  玄霄抬起头，他皱着眉看着不老老实实呆在地面上的云天青，一边算计着是罚他去思返谷反省还是五灵剑阁抄书，一边忧虑着他左手的伤势。

  ——后来，云天青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骗了玄霄一起离开琼华，留几位长老看着双剑，眼睛都要瞪了出来。

  没过几年，夙莘也偷偷留下了山，坐在青鸾峰顶的木屋里一副大爷模样，面带嘲讽：诶呦，云天青竟然还懂得轻薄以外的事情，实属难得。

  山下的云家村里口口相传着，黄山青鸾峰顶有两位剑仙，一位对谁都好得那么若即若离，一位严肃刻板却重义重情。

  他们在一颗大树下盖了一座木屋，又在树上盖了一个树屋。那位对谁都很好的剑仙给一个山泉边的山洞取了个名字,叫石沉溪洞。

  ——“师兄，老实说吧，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大概……是夙莘开始没大没小的叫你青哥的时候吧。”

  玄霄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回答道，换来云天青的抗议。

  “师兄，你居然瞒了我那么久，怎么觉得这趟回来你就学坏了？”

  “近墨者黑吧。”云天青式的轻佻言语从玄霄嘴里下意识地吐出，他们两人都愣了片刻，相视一笑。

  那是一个繁星灿烂的夜里，云天青躺在树屋的屋顶上，侧过脸去看身边的男人。那人似乎被皎皎河汉所迷，半晌才开口，说的却是天悬星河。

  说是“回来”，却将他们身边人的轨迹全都改写。这次的梦里，玄霄和云天青没见过夙玉，双剑也并未投入使用，更莫提灵光藻玉，还有云天河。

  “天悬星河……”云天青喃喃道。“毕竟还是我儿子呢，没了那个野小子，好像很多事情都突然不一样了。”

  不知道是谁的手先盖上了谁的，耳鬓厮磨着的两人好像都有些不大清醒，掠下高树，几乎是搂着进了木屋，也不知道是谁的脚尖一勾带上了木门，只留下彼此的心跳和被人忽略掉的，门一声委屈的“吱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