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笠江南

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久到山脚下那个村庄的名字又从“太平村”换回了“云家村”，久到时常出现在青鸾峰上的白发剑仙没再回来，久到朝岁更迭，久到很多事都被人遗忘。

云家村的村口依旧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农田，再远些依旧是湖边的空地。

自古到今，这里都不是什么大地方，在村子里调皮捣蛋难免会被训斥，于是这块空地就算作了孩童们玩耍的唯一去处。

——此时在这片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坐得乱七八糟，缠着仙人讲故事。

是一位天生仙骨却游走人间的仙人，浑身上下没半点傲气，腰悬长剑和酒壶，布衣掩不住逼人灵气与洒脱恣意，倒像是个青年游侠。

没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这不起眼的村落，也没人知道他为何会来此，等到与村民熟悉起来，才有人发觉他已经在此盘桓多日了。——他的一时兴起，讲了几个外头江湖的故事，然后就被孩子们缠上了。

“好、好，你们先别叫。”他揉了揉被尖细童音刺得发痛的太阳穴，席地坐下，一只手托着下巴，似乎是在回想着什么，“我来想想……”

身边围着十几个孩子，村子本来就不大，这十几个孩子差不多已经是村里全部的孩童了，再加上几个带着绣品来干活的半大姑娘，把空地填得严实。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快记不清了。那个时候，这村子——”仙人忽然笑起来，似乎是回忆中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这个村子？”头一回听说自己这么个小村子还有故事，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兴奋起来，“讲的是是我们村子的故事吗？”

“是啊——嘘，再吵就不说了。”他把手压了一压，示意孩子们安静下来，“就是这个云家村。这村子本来也叫云家村，因为先祖镇守边疆有功，得朝廷赐名“太平”，你们也该听说过吧？”

这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那位被供奉在祠堂中的先祖可说是云家村最值得骄傲敬仰的传说，云家村在此之前、在此之后都不曾有过这等人物。云家村在黄山青鸾峰脚下，深入山中，倒是因祸得福避过几番战祸，尽管因朝代变化改掉了“太平”二字，可任凭寒来暑往物换星移，“太平村”三字的来历还是一直口口相传。

仙人托着腮由得猴孩子们闹成一团，只做出努力思考的模样：“我有点记不清我想讲什么了？”

带头的孩子反应快，一咕噜爬起来赶紧对其他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得出他在孩子里很有威信，空地上果然安静下来。

仙人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他回忆思索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等到身边安静下来，便接着说：

“那时候的太平村，有一个你们应该也听过的人，他这一生没有什么辉煌的成就，却与不少传奇人物有过牵连。”

“我们听过？我们……我们村里没有过什么人啊？”

仙人问：“‘云天青’，你们听说过吗？”

这三个字轻飘飘掷出，孩子里瞬间炸了锅，纷纷议论。

有说是村里不给用这个名字的，有问他后来结局的，有说是爹娘教训调皮捣蛋就会像他一样被赶出村子的。

“云天青有什么不好的，我可不怕被赶出村子，我想跟他一样当一个江湖大侠！”

在村里的传说中，“云天青”大抵也是个传奇人物，不喜欢读书，顽皮乖张，经常捉弄别人、撵鸡追狗，四处惹祸，最后被忍无可忍的村民赶出了村子，听说到了江湖上还成了个大侠。

孩子到底是天真，谁也不愿意被大人们束缚在学堂里背书，在他们心里，可能这么个近乎于“禁忌”的存在，还是一个向往的目标。

仙人看那个孩子头挺着小小胸膛，摇摇头抚掌笑道：“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跟云天青一样学一身好功夫，再去行侠仗义不迟。”

“被赶出这个村子，当然不只是因为调皮捣蛋这么无关痛痒的小事。他离开这里真正的理由，当时也只有两三个人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也难为你们还能记得这个名字。”

“那他究竟是因为什么离开村子的啊？”

“我也不知道呀。”仙人一摊手，道，“毕竟——我也不是云天青。”

他清清嗓子，继续讲故事。

“云天青离开村子的时候是孤身一人，他四处闯荡，去过不少地方，也认识了不少人，后来机缘巧合遇到了李寒空。——这应该也是你们听过的名字，虽然是巴蜀大盗，不过他年少时候也在太平村呆过几年。”

“李寒空这人啊，或许是因为出身经历，平生最看不惯那些为富不仁的贪官名门。别人小时候想扬名立万，只有他立志要当一个大盗，说要劫富济贫。云天青在村里跟他关系不算很好，直到后来在江湖偶遇才一起闯荡。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小孩子总是脑子发热，又壮志凌云。”

“人言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是些道理的。”

仙人说这话的语气依旧轻松而微带笑意，虽有淡淡遗憾，却是隔着一层薄纸一样，找不到什么真情实感。

“他们两个一起在江湖上打滚，跑堂轿夫什么都做过，当过打手，也被人追杀过，吃饱了上顿顾不上下顿，不过也自由快活。”

说是年少气盛，却也有那么些人能用一生去实现那点心血来潮，像是李寒空。

“等李寒空真的闯出了点名头，有了家室和孩子，已经跟云天青分开很久了。等到后来他被捕的时候，云天青——应该已经死了吧。巴蜀大盗李寒空，飞龙探云手……也算是名留青史的传奇人物了。这些都是后话了。”

“云天青和李寒空在一起也就两三年，两人各有其志，便各行其道。他们分开后，云天青漫无目标，只身游荡，路过寿阳时顺手救了一位刚赴任却被流匪悍盗劫持的清贫书生柳世封，还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柳世封想留他下来，凭他本事，就算不能谋个一官半职，好歹衣食无忧不是难事，同在一处也好互相帮衬。”

“可惜云天青是天上的云，什么地方也留不住他。”

“他盛情难却，借住了些时候，终究还是辞别了柳世封，跟着一支商队到了陈州。陈州有龙湖潮水，倚栏歌榭，还有先天八卦。云天青在那里机缘巧合，遇上了一名会御剑的道长。”

“那位道长还很年轻，自称昆仑琼华派的弟子，说是受掌门之命来例行观视。他说云天青资质上乘，若有兴趣，可以到昆仑山找他。——不过要去琼华派拜师不是轻而易举，作为试炼，欲拜入琼华修道，得从山脚下的播仙镇旁太一仙径自己走上去。”

“别看云天青那时候才十六七岁，却已经浪迹江湖不少年头，比起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太一仙径上的小精小怪实在算不上什么。”

“但琼华派的的试炼自然不只那么些，否则只要身手好会功夫就可畅通无阻了，——既然琼华派已经消失百年，我也就不妨说了。琼华派真正的试炼，正是在幻境当中，须臾幻境又分酒色财气四道。”

他身侧坐着的小姑娘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手指在绣布上来回翻飞，此时却脱口而问：“那，仙人你能通过吗？”

她还未说完便后悔了，小脸涨得红了，偷偷扫了仙人一眼：这话问得太失礼了，何况仙人毕竟是仙人，“酒色财气”皆是凡间俗物，又怎可能有幸得他一顾。

仙人哈哈一笑，一双桃花眼里眼波流转着，煞是好看。

他半点也没生气，道：“我啊，换做云天青那个年纪，恐怕还不一定。曾经我也留恋过红尘人间，不过……我毕竟也活了这么多年。”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须臾幻境与此恰好相反，幻境之中几日，也不过是转瞬须臾。”

“当年的掌门还是太清真人，对他表现颇为满意，太清真人收下他亲自传授仙术剑法。琼华派收徒向来很严格，若无仙缘资质，任凭腰缠万贯名震武林也入不得其中。”

“琼华派与著名的蜀山派截然不同，同为道教门派，蜀山派修的是除魔济世，琼华派则是修一个白日飞升。但对云天青而言，他来此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白日飞升也好，御剑乘风也罢，他都没什么十分的兴趣，故而只是俗家弟子，仍是用本来名姓称呼。”

仙人顿了顿，又道。

“他不是掌门唯一的弟子，尽管可惜，太清也没有强求让他出家。——云天青在陈州遇上的那名青年道士，便是掌门首徒玄震；而他还有一位大师姐，夙瑶。”

“而当年与他同屋而寝的玄霄，则是只早了他半天拜入山门。”

“玄霄”这名字，在数百年前的修仙门派中是人尽皆知，说不出是令人伤怀还是可治小儿夜啼。不过仙人顺口提及他的名字，没有人给他回应。

这里的孩子们当然不会知晓。

那毕竟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更何况他远在昆仑山的琼华派，剑仙们的门派，与村里的稚童又会有什么关系？

——说是剑仙，也只是沾染些灵气修习过术法，学会以气或意识御剑而飞的修行人。

太平村的人恐怕也并不知晓，他们村里流传的“山中剑仙”的故事中那位男剑仙，正是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云天青。

那是云天青这一生最后的时光。

他离开琼华，带着后来的妻子隐于青鸾峰上，偶然御剑离开青鸾峰为人所目睹，便从“云家那个惹祸精”摇身一变，成为了“英俊神武的剑仙”。——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对仙人来说这个“后来”不过是转瞬须臾，可对凡人而言，数十载春秋已是人生全部，“后来”一词一笔带过的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从轻狂的少年人，到英年早逝，也不过这数十年间。

这个故事没有丝毫趣味，但是仙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他回忆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眼角眉梢还挂着些戏谑。

“不论玄霄、云天青或是琼华派，都是一场悲剧。”

仙人有些微惋惜地下了定论。

“玄霄是个优秀得近乎完美的人，仪表堂堂，只是潜心修行心无旁骛，可怜心仪他的女孩子不在少数，敢于接近他的却是少之又少。”

“他看似少年老成，其实孩子气得很，性子又倔，犟起来连牦牛都拉不回来。若是他定下如何实现一个目标，便必然会去行动，撞了南墙就干脆把墙打一个洞继续走。”

“琼华派的弟子大多还是通铺，唯独掌门、长老们看重的亲传弟子二三人一间。玄震上山早，云天青和玄霄便安排了一间房间。按理说，他们两个的性格断然无法和平相处，但不知为何，云天青很快就跟玄霄好得密不可分。”

“单是跟玄霄这样的人‘好’，就已经是很厉害的事情了。”仙人托腮想了想，大笑道。